我的妈妈，很小时候就失去了母亲
我习惯有妈妈的日子
却少有体谅妈妈生命中的艰辛和对于母爱的渴望
有妈妈，便有了母爱
却，是没有母亲的妈妈，在全力给予
题图摄影：OlyaNagornaya
■全文字，阅读约7分钟文
戴明浩
妈妈56岁那年，年的秋日，我随她去武冈走亲戚，在“踏踏岭”山间的玉米地里，遇到了桂华姨妈。妈妈远远地认了出来，走近，两人紧紧地相拥，脸上闪耀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喜悦……
1桂华姨妈，是妈妈的堂妹，两人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桂华姨妈为家务缠身，基本上不离开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姨妈，我为老姐妹的重逢拍下照片。
不多的几次，陪妈妈回她的娘家。妈妈的“娘家”，早已没有她的娘。年，妈妈不到5岁，其时，外公（湖南人的称呼，即书面语的外祖父）远在外省，几年后，他迎来了多舛的命运。那几年间，有人的命运与时代风云交织，老外祖父是其一。老外祖父是小资本家，外婆从武冈城里下嫁到乡下，在农村，繁重的劳动、养育四个孩子的重担，种种困苦让外婆不堪承受，丢下孩子，外婆哀伤地走进池塘。那池塘，至今依旧，在妈妈童年的村庄。
妈妈，没有了母亲的妈妈，她的童年和少年，开始了一个苦孩子的命。而桂华姨妈的母亲，也就是妈妈的伯娘，也在那个时候过早地离世。丘陵上的刘家村，妈妈小时候，树林还很茂密，云山山脉的主峰近在眼前。黑夜来临，妈妈和桂华姨妈，两个没有娘的孩子，带着恐惧入睡：狐狸在村外叫唤，学着女人哭泣的声音；豺穿梭于院子，寻找可以得手的鸡鸭……这是妈妈对我说得最多的细节。
没有母亲看护的孩子，妈妈打小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尤其是那人所共知的“三年”。饥饿感，时常痉挛着妈妈的胃。妈妈和桂华姨妈设法寻找可以充饥的一切，最多的办法就是去凉水深至大腿的池塘里摸泥鳅，为此落下了严重的风湿……今天，我不能描述饥饿的感觉，因为我是有妈妈的人。
222岁那年，顶着“出身不好”的身份，妈妈认识了父亲，嫁到土地堂村。转眼就是40多年，妈妈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城步人。
在雪峰山余脉的山岭间，土地堂村被群山环绕。近处，竹树、灌木簇拥着山势层层叠叠，苍翠幽深；远处，云影、林海点染着山村似在天边，遥不可及。这是迥异于武冈刘家村的地貌，山泉彻骨，山风如涛，只需半天雨水，山头便变得云雾缭绕。许多山间梯田顺着山脊一丘丘地抬升。妈妈跟着村里人出门，上山，耕种、收割。
家里的墙上，挂有一件蓑衣。斗笠、蓑衣，那是妈妈年轻时候出门防雨的装备。妈妈说，“并没有什么好吃的，还要背上你，出工。上界下岭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前，“出工”“队上”是村里人的术语，“队上”就是“生产队”；而“上界”指登上高的山梁，“下岭”指翻越山谷。妈妈，一个以前没有上界下岭过的女人，在土地堂背后的山岭上，用瘦弱的身子跳着担子，或是一担肥料，或是一担谷子，走过了近20年。那是妈妈的山村岁月。
妈妈娘家的人，一直不看好她的身体，都担忧她可能活不过50岁。如今，妈妈早过了花甲之年，刘家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看到妈妈，忍不住感叹，“你啊，那么苦的人，居然被你挺到了现在！”惊异之余，也为妈妈庆幸。
3这个很大的世界，其实是可以按照任意标准对分的。世上的人，可以分为有母亲的和没有母亲的。没有母亲的女人，她生下的孩子也就没有外婆。我，是从小没有外婆的孩子，我，看着小伙伴有带了好吃东西的外婆。
妈妈年轻时候很少回娘家。记忆中，我小的时候，只随妈妈回过一次。靠近刘家村的树林，传来一种奇特的鸟儿叫声，妈妈说起那鸟儿的传说，那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多少年后，我想起那个传说，心想，妈妈何以得知那些故事？在她的幼年，饥肠辘辘的苦孩子，是在村头无意听到大人说起？
妈妈，我的妈妈日渐老去，现出慈爱的面容。我开始努力进入妈妈的过往岁月。妈妈怎么就会那么多灵巧的技艺？她琢磨着缝衣服，好几年里，附近几个村大人小孩的衣服，差不多出自妈妈的手工。夜已经深了，妈妈还在踩着缝衣机；妈妈变着法子，把锅巴加开水煮楚出美味，把红薯粉和鸡蛋混合，做出好吃的……我的刁钻的味觉，就这样给妈妈给“培育”出来了。最近几年，我尽可能多地回家，妈妈用心地养着鸡鸭，她絮絮叨叨地说起鸡们的种种好玩细节，那要多善于观察啊。
没有母亲的女人，我的妈妈，是乡邻们心目中的好人。每一次家里吃鸡鸭，妈妈必会给村里的五保户唐叔装上一小碗；我给买治风湿的药酒，妈妈会匀出来给村里的老姐妹……
二哥从北京回来，带着馋样子对我说：“你妈煎的鸭蛋，怎么就那么好吃呢！”于是，妈妈得知了。妈妈说“我有招儿呢。”我和二哥从山上回到家。妈妈已做好饭菜，也煎好了鸭蛋。二哥“悄悄地”塞给妈妈一个大红包：“婶，你做的煎鸭蛋，是我吃过最好的！”
4除了桂华姨妈，妈妈还有两个弟弟，我的双胞胎舅舅。对应于妈妈和桂华姨妈的组合，两位舅舅是另外一对组合，在他们的刘家村。那是一种亲兄弟加难兄难弟的关系，没有娘的孩子，应当遭遇过许多白眼，应当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孩子撒娇得宠。我带了媳妇去舅舅家，舅舅两兄弟有说有笑地坐一张凳子上……媳妇说，没见过这么亲热的兄弟呢。
我媳妇为两舅舅直乐的时刻，外公也在场，那是年的秋天。遗憾的是，外公患的帕金森病已很严重，他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欣赏眼前亲人的其乐融融。外公，曾经英武超拔的*人，他在年远渡重洋，前往美国学习战斗机驾驶，身份是一名航空生。近年，我得知，即便是抗战时期位于杭州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从学员里面选拨赴美的“航空生”，也需极其优异的资质。血气方刚的湖南青年，带着抗战的热血理想……
僻远的湘西南，更显僻远的武冈刘家村，外公，英俊的外公，身着笔挺的呢*装，带着20多名挑夫，从武冈城里娶回了外婆。然，世事如迷，造化弄人。在妈妈的幼年，没有母亲的孩子，外公在遥远的异乡接受“改造”，时间前前后后持续近20年。外公的晚年，在人生和时代的汪洋大海里没法掌握命运的老人，用区别于当地人的、完全是书面语的口气，多次向妈妈赔不是：“爸爸，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几个孩子受苦了……”
妈妈，想到历经的苦楚，对于自己的父亲，总有些许怨恨。妈妈50岁的年份，恰好是年，那是许多人预言她的一道坎啊。要知道，妈妈那饱受饥饿和虚弱折腾过的身体；要知道，同样遭受苦难煎熬过的姨妈，只比妈妈大一岁的亲姨妈，因为积劳成疾而患了心脏病，不到40岁就撒手人寰。
5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孩子，在妈妈跟前。妈妈遭受的严重风湿，我不能设身处地去替她减轻痛苦；我也曾像个恶*一样的口气和妈妈说话，不过，事后我又想，那是自己的妈妈呢！赶紧电话认错。妈妈哪会计较呢？！做妈妈的，才不和自己的孩子计较。
人到中年，在广州，我和几位好友相聚，说到对于各自父母的认识。座中，好友阿智感叹，“我们怎么都要到了中年，才能够理解父母？!”
又想起年春节，我陪妈妈回娘家。路上，我搀扶着妈妈走过一段泥泞的路。到刘家村后，妈妈自豪地对几个亲戚说，“过哪哪的地方，不好走啊，是这孩子扶我走的咧！”妈妈语气里，满是欣喜。那一刻，我才心头一凛，妈妈等着看表现咧。
妈妈顺利地走过年的10月，她的50生日。当年12月，深圳火车站，我陪妈妈登上“新时速”高速列车。那是引自瑞典的摆式列车，是当时中国最快的火车。温暖的阳光照进车厢，妈妈微笑着望向窗外，我按下美能达x单反相机的快门，定格住妈妈的微笑。妈妈心中可能在想，居然活到了这一天，在儿子的陪伴下。“新时速”长箭般飞掠，妈妈欣慰的表情，那帧照片，我从此随身携带。
可是，我并不真的了解妈妈。是在去年秋天，我才知道妈妈不敢独自睡觉，她会“睁着眼睛，直到困极……”父亲不在家的夜晚，妈妈有时会找村里的老姐妹陪伴。妈妈说从小就怕，没有母亲的人，从小担惊受怕的心。
6我拍下的外公晚年照片，那位一生闯荡风雨的老人、走过许多国家的老人、驾驶战斗机在70多年前的山海关长城上空呼啸过的老人，他锐利的眼眸里，倔强地写满桀骜的神气。外公，您漂泊者的命运，需得我和妈妈好好地去解读，解读您的苍凉心史，您对于孩子的愧疚……而妈妈，您有那么强大的记忆力，您精确地记得外公某一天说过的话，而那些关键的话，是外公对于命运袭来时刻的悲壮声音。
我要去大地上寻找答案，寻找外公走过的路。我在刘家村的里里外外行走，是一个秋日，照样是很好的阳光，我带了媳妇和孩子。村庄孩子还懵懂，可是，我已经给孩子讲述老外公的故事。
卫星地图上，桂华姨妈家所在的踏踏岭山村，往西边看过去，分明有一条呈南北走向的、长达近50公里的纵向断裂带，笔直、规整。却没有听人说起，或许他们不知道。大地上的事情，要从天空观看；人世间的故事，只能在时间后解读。
我必须时常回到土地堂村。只因为妈妈在村里，还有父亲。秋天，我从后山上回到家，把手机里新拍的一种昆虫给妈妈看，“我从没见过这种昆虫，妈妈，你看到过么？”妈妈只是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见过的喔，到这里几十年了，哪样古怪东西，没见过呢！”
妈妈这样的回答，让我心头一震：妈妈的思维，已烙下山里人的印痕。又想起妈妈挤出最大的力气挑着谷子，在山间上界下岭……
☆年5月11~12日于岭南。
民间记忆，江海人生。
本文相关背景文章
作者的外公：《观影
有位老师曾长空飞渡》
土地堂村：《厉害了
《潇湘晨报》微观雪峰山中这座小山村》
两位舅舅：《人间
一场乘兴而来的雪》
妈妈养鸡：《吾土
一个村庄的春天印象》
父亲：《旅途
月光下的父亲》《父亲节特稿
愧疚不过一壶酒》
年5月，作者为母亲节敬献——
《母亲节第一暖文
「妈妈，我们都会好好的！」》
关于作者
戴明浩，湖南城步人，民间文化、民间记忆和人文地理观察者，居岭南。
作者的人气文章，猛戳以下原文链接——
偶作美食随笔
风物
城步·油茶圣战士的最后秘境
风物
米花，怒放在湘西南的美食奇葩
风物
湖南辣椒：一场唯美主义者的修行
偶作文艺评论
大家
「长沙好外婆」蔡皋：画出古老月亮
读书
光辉岁月——读《我们的文学道路》
心路
用一本册子向*永玉致敬
记忆
连环画：一个时代的精神守望
人物志
湖湘猛人王梅松：半为策划半书家
偶作应景辞赋
大时代
罕见美文·西南高铁三赋
常作乡土讲述和人间情话
乡土中国
：一份雪峰山村的春天笔记
寻找秘境
湘西南：护林人曾跃辉和他云上的日子
游子吟
城步赋·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建县60周年
你最后一次睡男人有多久了？
……
更多文章，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