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南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春,蒙古贵族们在斡难河召开大会,铁木真正式登基成为蒙古帝国大汗,尊号“成吉思汗”。
这位人类历史上军功最盛的男人不会停止征伐的脚步,在之前一年,铁木真就三次攻夏,西夏在蒙古铁蹄下臣服,附蒙攻金。
即使如此,成吉思汗也没有放过西夏,年西夏终于被蒙古攻灭。
年起,成吉思汗发动伐金之战,他在年去世,继位的窝阔台继续伐金,年金朝灭亡。
夏、金亡后,蒙古攻势转向南宋,年蒙古大军就南侵,坚持抵抗43年后,年南宋灭亡。
梳理一下时间线的话,可以发现在面对蒙古攻势时,西夏、金、宋三国都是各自为战,三国中存活最久的南宋非但没有援助西夏和金,反而和蒙古结成同盟联蒙灭金。
表面来看,南宋和金朝、西夏都有积怨,靖康之耻更是挥之不去的痛。不救西夏,联蒙灭金都是正常情感上的反应。
如果从意识形态上来说,这其实与儒学思想有关。
从文化上看,西夏、金虽然是党项、女真建立的政权,但它们立国后的汉化进程从未停止。
西夏在李元昊时期就开始引入儒家经典,李元昊从小“通藩汉文字”,并命人将《尔雅》、《孝经》、《四言杂字》等译为西夏文。
李谅祚即位后,进一步在西夏推行汉化。年,李谅祚上书宋仁宗,请求“去藩仪,从汉仪”,“自言慕中国衣冠”。第二年,又上表求宋太宗御制的隶书石本,求此《九经》《唐史》《册府元龟》等典籍。
在此后的李乾顺和李仁孝在位时期,西夏的汉化进程也从未停止,李乾顺建国学,李仁孝建“大汗太学”,广建孔庙,尊孔子为文宣帝,施行儒家祭礼。
然而相比金朝,西夏的汉化还只能算小儿科。
完颜阿骨打在年建国,年金灭辽,年金熙宗完颜亶即位,他自幼受到汉文化熏陶,熟读《尚书》《论语》等儒家著作,登基后即开始推行汉化、提倡儒学,建立三省制的汉化官制,
年,金熙宗以孔子第四十九代孙孔袭封衍圣公,两年后他亲自祭拜孔庙。
自金熙宗起,金朝历代皇帝继续尊孔,多次修缮孔庙,儒学圣地曲阜始终受到重视,女真贵族纷纷改汉姓、著汉服,“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大定以后,其文笔雄健,直继北宋诸贤”。
金世宗一度试图阻止金朝在汉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倡导学习女真字、女真语,但收效甚微,无法挽回女真汉化的速度。
如果您是个现代穿越者,穿越回金宋并立时期的金朝,不详细分辨的话,几乎会认为这就是南宋。南宋在当时事实上失去了儒学的正统地位,在划淮河而至的政治现实下,金朝更能代表儒学的正统,对南宋而言这非常尴尬,也成为理学发展的重要背景。
儒学也就是儒教的思想方法,儒教和佛教、道教并称为三教,自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汉武帝时期推行以来,就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存在,始终占据思想体系主流地位。
儒教是不是宗教,其实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儒学是儒教的教学方法;儒家是儒教的文化产物,也是一个阶层;儒教也是一种信仰,它也是国家统治工具,所以儒教在许多方面是可以称之为宗教的。
那么问题来了,西夏、金、南宋,三国在部分或很大程度上有了相同的文化和意识形态,为何面对蒙古威胁时,三国非但没有彼此结成联盟,甚至还陷入长期内耗中呢。
这就与儒教本身有关。
儒教和儒学本身,是一种政治性的意识形态,并不能超越国家和民族性。它的核心教义是“忠君”,也即本国的臣民只要忠于自己的皇帝就可以了。儒教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维护帝王统治,在政治上为维护封建专制政体和等级制度服务。
对西夏、金、南宋来说,即使在文化价值核心上有趋同性,也无法减轻国家在利益方面的冲突。
如果相比其他宗教,能看得更清楚,比如蒙古西征时。
蒙古西征时的遇到的对手钦察人和阿兰人,都是东欧地区的游牧民族,都不是好惹的角色。阿兰人和钦察人在历史上不时发生冲突,积怨也颇深,但在蒙古大军西征时,两个民族组成了联军共同对抗蒙古。
联军被击败后,钦察人又逃入了罗斯国。在此之前,钦察人也经常入侵罗斯,罗斯人视之为仇人,时任罗斯大公莫诺马克还数次率兵与钦察人交战,两者似乎难共戴天。
然而蒙古大军的出现,让两者迅速搁置了旧怨,组成联军对抗蒙古大军。
在蒙古西征路上,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年9月,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率5万大军入侵罗斯诸公国的保加尔国,保加尔国王卡布杜拉和摩尔多瓦大公普加兹率联军迎战。
年,钦察人又和他们曾经的敌人匈牙利人组成联军。
年,蒙古入侵波兰时,国王亨利二世集结的军队除了波兰本国军队,还有附近的盟军,以及超过名条顿骑士团成员。
波兰联军溃败后,罗马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发文,号召整个基督教世界组织一支十字军帮助波兰。
总而言之,蒙古大军西征时,面对的往往不是单独一个国家的兵力,而是一个地区里数个国家组成的联军,而这些国家许多在不久之前还在彼此为敌。
回过头来看,这种情况在南宋、金、西夏之间从未出现。
把时间线上下移动,也能发现,自从儒教成为正统后,联军这个概念就在中原大地上远去了。
春秋战国时期,诸国间结盟是常事,即使素有仇怨的国家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也能结盟,不管是合纵还是连横,联军的例子屡见不鲜。
独尊儒术之后,联军再也不见。不管是分裂时期还是改朝换代,儒教意识形态下并立的政权,尽管从民族到文化上几无差别,却从来也不可能组成联军,更难以结成联盟。
再往后看,这样的例子其实在南明又重复了一次。李自成入北京逼死崇祯,山海关之战后,李自成节节败退,清军的威胁这时对南京弘光政权已如芒刺在背。
然而朝廷的选择却是“联虏平寇”,听任多铎和阿济格完成夹击陕西后,再掉头来对付南京。
即使到了后来隆武和永历时期,对于是否要联合农民军抗清的争议也从未停止,大顺军余部改编成的忠贞营饱受排挤,从来没有受到过公正待遇。至于大西军余部,要不是孙可望兵力雄厚,通过手段控制了朝政,待遇和忠贞营也不会差太多。
回到蒙古帝国在世界四处征伐的时期。
在南宋、金、西夏之间,儒教即使不是占据意识形态主流,也都有重要位置,但它只是个政治工具,而没有超越国家和民族性。
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教义已经超越了国家和地理界线,所以在面对入侵时,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基督徒和穆斯林能结成联盟,儒家徒则很难做到这点,他们遵从的是忠君思想。
儒教是无神宗教,只能按血缘远近把人群分类,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因此难以形成合力。这样自然便于统治,便于统治者控制民众,所以统治者对儒教情有独钟,但在面对共同威胁时,儒教却无法成为一根凝聚的纽带。
因此,蒙古展露实力后,尽管三国都意识到它将成为以后最大的威胁,却都不会因为文化价值上的趋同性而暂时舍弃恩怨来结盟。
三国的关系就是这样,蒙古攻西夏,西夏向金国求救,金国却乘火打劫;蒙古攻金,金却先想“取偿于宋”,又想和宋结盟;南宋朝廷虽然对于“联金抗蒙”还是“联蒙灭金”有过长期争论,但从来也没有过助金的实质性举动,更多的是想在观望中让局势自己来决定,这可以说是儒家思想局限性的方面。
于是,独尊儒教、尊崇儒教、推行儒教的国家都失败了,在元朝一统天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代表失败者文化的儒学沉寂下来,不被统治者重视。总体而言,儒教、儒学和儒士在元朝是颇为不得志的。
当然,不论什么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儒家思想在民众和统治阶层中拥有深厚的基础,它对封建君主巩固自身统治具有巨大作用。所以不重视儒教的元朝很快也失败了,明太祖仍然需要儒教,需要民众忠顺,国家报以仁爱,就如一个具有浓厚亲情的和睦的大家庭。这种国家政治结构,作为一种理想和追求,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具有政治导向作用。
儒家的伦理道德观,作为国家政治结构的粘合剂,尽管它还存在种种不足,却制约着社会道德观念中黑暗与堕落的力量,对社会机体的健康发展也起着平衡作用。
因此,明清之际,儒教、儒学、儒家依然能够长期存在和发展,居于封建社会的统治地位。